第42章渡江(下)
浪涛拍岸,那艘被火炮击中的大船很快只剩下一截桅杆,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湖面回归如初,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条船似的。
“葫芦颈”中段的两岸都是陡峭的悬崖,根本无路可逃,“十二连环坞”选择这个地方动手,显然是事先经过周密的策划,看准了这样一个地形。
江水湍急,鄱阳帮众长年在湖上讨生活,游水的技巧还算过硬,这才没有被流水冲走,便拼命往方学渐的坐船游来。
江面上很快荡漾开了一声声绝望的惨叫,在锋利的钢叉、长矛下,一条条生龙活虎的汉子成了砧板上无力翻身的咸鱼,一股股浓稠的血水像喷泉一样四下飙射,无数细小的红色珍珠在空中呼啸飞舞,然后和金黄色的阳光一起,嘶喊着洒满整个湖面,在众人的瞳孔里映出一层凄厉的华美。
初荷吓得不敢再看,躲进方学渐的怀里轻轻颤抖,低声说道:“这些人好可怜。”
方学渐拍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几句,轻声说道:“江湖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没有丝毫道理可讲。”
那大船喊话过来,沐老板的帆船被迫抛下铁锚停在原地,两艘小船绕着船身四周来回游弋,检查有没有漏网之鱼。不久,炮船上放下一艘小船,四个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船身中间站了三人,为首之人头带纶巾,手执纸扇,眉目俊美,脸上却犹如凝结寒霜,一身纯净的白色衣衫比冬雪还要冰冷,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显得他英姿飒爽、丰神如玉,正是那个在孔明酒楼单刀赴会又全身而退的少年。
中间之人四十来岁年纪,身形魁伟,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凸起伏、盘根错节,看上去有使不尽的力气。大汉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矮小,身穿富贵马甲,头戴瓜皮小帽,十足惟利是图的当铺掌柜。
三人上船,沐老板慌不迭地从船尾迎了过来。那白衣少年锐利的目光在山庄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对那大汉点点头。那大汉恭恭敬敬的向他施了一礼,然后居中一站,朗声道:“这条船谁是老板?”
沐老板呼哧呼哧的跑到,往他跟前一站,点头哈腰道:“这位大爷,我就是船主。”
那大汉看了他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条船上刚才有没有鄱阳帮的人爬上来过?”
沐老板急忙报上自己的姓名,一颗脑袋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苦着脸,道:“没有,绝对没有,不敢,绝对不敢。”
大汉鼻子里“嗯”的一声,和下面游弋的几个帮众交换了一下眼色,问道:“你以前每个月交多少银子给鄱阳帮?”
“五两。”
“以后交八两。我是‘十三连环坞’鄱阳湖分舵舵主庞钢川,以后凡是出入这条水道的货船、客船,都要按时交纳月份。你老实听好了,我要你去通知这里所有的船主,让他们每个月的初八到孔明客栈二楼找这位铁老板,他是‘通达银庄’九江分号的掌柜,负责办理月份的收账事宜。如果误了这件事,你提早准备好全家的棺材。”
庞钢川一脸的得意洋洋,指了指身后猥琐的瓜皮帽中年人。
沐老板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人色,两个膝盖“啪啪”地互相碰撞,只差要当场跪拜下来,鄱阳湖境内大大小小上千条船,要他一一通知过来,谈何容易?他刚才的苦瓜脸是装出来想糊弄别人的,现在却真的成了一只苦瓜,笑起来的皱纹能和一百二十岁的老太婆一较长短,有气无力地道:“大爷,这个实在太……”
“实在什么!”
庞钢川一听他要讨价还价,眼珠子凸出来,瞪得比牛还大。
沐老板慌忙连连摇手,脸上拼命挤出来的笑容比蜜糖还甜,笑道:“没…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庞大爷的这个主意实在太好,真的很高明。”
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庞钢川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之中全是笑意,道:“好,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聪明的年轻人,一说就懂,一点就透,今天庞大爷高兴,就收你做小弟,以后用心办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沐老板没有四十,三十七、八是肯定有了,近几年不要说“年轻人”这样鲜亮的称呼,就算“小沐”也鲜有人问津,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脸上一愣,然后膨胀成紫黑颜色,面皮底下迸溅出大喜过望的神情,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谢谢大哥收录,小弟一定尽心竭力为大哥办事,无冤无悔,鞠躬尽瘁。”
庞钢川满意地点点头,走到那白衣少年的身前,躬身道:“姬公子,等了这么久,料来那些‘鄱阳帮’的小丑都已死绝,我们现在回去?”
姬公子细长秀气的眸子像钉子一样刺在他脸上,庞钢川被他看得冷汗直流,腰身弯的更低。姬公子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到方学渐的脸上,缓缓道:“那洪三通号称‘水中霸王’,善于闭气躲匿,不会这么容易死,你带三个好手留在这条船上,办完了事情再来见我。”
话音才落,身子袅袅腾空,如一头飞鸟似地跃下船去。
那个瓜皮帽看了庞钢川一眼,急忙跟着下去,白衣飘飘,小船很快行远。三个黄衣汉子爬了上来,垂手站在庞钢川的身后。一声令下,帆船起锚开桨,继续前进。
方学渐暗中舒了一口气,不想在甲板上多呆,拉了初荷和小昭的手掌回去船舱。三人在床沿坐下来,初荷伸臂抱紧他的腰身,眼睛却望着船舱顶部,痴痴地道:“这个姬公子的眼睛好冷啊,他目光扫过来,我都忍不住会打一个寒噤。”
方学渐心中又酸又涩,在她娇嫩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凑过去悄声道:“他的眼神像冰一样冷,相公的眼神却像火一样热,再冷的冰我也有把握将它煮成滚烫的开水,你相不相信?”
“这个人很邪门,看上去有些吓人。”
小昭躺下来,枕在方学渐的大腿上。
方学渐对小昭大为感激,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扭了一下,遭受的报复是疲软的阳根被两排细密光洁的牙齿温柔地亲了一下。
他“嗯”的一声闷哼,点了点头,道:“是有点邪门,阴阳怪气的,我们以后最好少和这样的人照面。”
他搜肠刮肚,还想委婉而含蓄地打击那个“姬公子”几下,却苦于精妙的词汇一时难以为继,正大伤脑筋,突然听见底下的船板上“咚”的一声轻响,轻微得几乎难以辨认。
方学渐此时内力深厚,耳聪目明,听觉比常人要灵敏许多,登时察觉出这轻轻一响中的细小异样,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到什么了。他朝两个老婆比了一下手势,轻轻推开窗子,探头朝下望去,绿波在船边不住起伏荡漾,船身弧形,挡住了视线。
他招了招手,小声对两人道:“你们拉住我的脚,我俯下去看一看。”
初荷和小昭好奇地望着他,以为相公要弄什么玄虚,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微笑着点了点头。
方学渐长长地吸了口气,先把上半身探出窗外,一双手掌贴住粗糙的船身,然后一点点滑出去。初荷和小昭脱下他的鞋子,一人抓住一条腿,慢慢把他放下去,心中猜测他的意图,是要抓一条大鲤鱼上来呢,还是一只大龙虾?
窗子离水面正好一人高,方学渐身子蜷曲着紧贴船身,一个不太标准的“倒挂金钟”脑袋离水面还有六寸。湖水深绿,微波荡漾,他把眼睛的空间面积扩大到极限值,可惜没有透视功能,所以什么也没发现。
正当他要叫大小老婆把自己拉上去的时候,眼前突然飞起白花花一大片,哗的一声,水珠激扬四射,“呼呼”的强劲风声贴着耳朵过去,一只掌心乌黑的手掌伸出湖面,穿过无数珠玉般破碎的水花,朝他的头顶拍来。
第43章纠葛(上)
这一掌来势突兀,没有丝毫预兆,双方的距离又如此之近,如果没有足够的临阵经验,武功再好也不免惊慌失措,躲避稍迟的话,肯定是一个头破血流的悲惨下场。
方学渐在过去短短的两个月里,身经百死,比这个更惊险十倍的场面也遭遇过多次,所谓习惯成自然,“熟能生巧”此刻大难临头,临危而不惧,面不改色心不跳,于千钧一发之际挺起肚皮在船身上一弹,一颗脑袋往外荡开,呼的一声,那只劲力迅猛的手掌擦着他的鼻尖过去,打到船体边缘,木屑纷飞。
方学渐的双手一合,十指用力,已拿住偷袭之人的手臂。飞扬的水花平息下来,现出一张黧黑的面容,皱纹深沉,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双充血的眼睛好似要喷出火来,悲愤地瞪着他。
洪三通不料对方的反应如此的敏捷,自己赖以成名的拿手一掌居然被对方轻巧无比地躲过,手臂上的穴道随即又被他拿住,半边身子酥软无力,咬牙拍出左掌,才出水面,就被对方用“以拿制打”的手法制住,两条手臂又酸又麻,使不出半点力气,长叹一声,知道命丧顷刻,骂道:“你这狗贼,要杀快杀,折辱爷爷不是好汉。”
方学渐死里逃生,背后冷飕飕的,这时才后怕起来,这人的铁砂掌可以打散一张桌子,如果拍在自己头上,哪里还有命在?舔舔嘴唇,干笑两声道:“你的手下死光死绝了,也用不着拿我出气啊?我只是一个过路的看客而已,并不是十三连环坞的英雄好汉。”
“什么十三连环坞?”
“他们好像刚设了个鄱阳湖分舵,舵主叫庞钢川,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洪三通“呸”了一口,骂道:“原来是庞钢川这个没卵蛋的孬种,勾引外人灭我鄱阳帮,下次碰到看我怎生阉割他。”
船头之上突然有人哈哈一笑,道:“下面谁在讲我的坏话,是洪三通这乌龟儿子吗?”
绳子荡漾,一个魁梧的黑影凌空扑了下来,手中钢叉一抖,直向两人刺来。
方学渐吃了一惊,急忙放开洪三通的手臂,右手一掌拍在船体上,身子向外荡开,三股钢叉的尖端十分锋利,在阳光下寒光四射,“嗤”的一声,刺破他肩头的衣服,冷冰冰地贴着他的耳朵过去。
“大小老婆,赶快拉我上去!”
一刹那间,方学渐的面孔变得苍白无比,浑身寒毛直竖,口中大叫,肚子上猛地挨了重重地一脚,痛的差点连隔夜饭都吐出来,右拳击出,“格勒”一响,钢叉被他的拳头生生击断。
变故骤起,抱着老公小腿的初荷和小昭惊吓之下,忘了去把他拉起来,等反应过来,方学渐的脖子已被庞钢川单臂勒住,气都喘不过来,两人越是用力拉,他的苦头就吃的越多。
船头上又飞下一个黄衣人,一手拉着绳索,一手把持长矛,密切地注视着湖面。庞钢川力大如牛,胳膊上不住用力,把方学渐的脖颈勒得格格乱响,口中哈哈大笑,道:“洪三通,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要把我阉割吗?现在我来了,你为什么反而成了一只缩头乌龟,躲在下面不敢出来?”
帆船此时已驶过湖口,转向西北,一边丘陵,另一边是一块冲积沙洲,湖面更加狭窄,水流却缓慢了不少。洪三通号称“水中霸王”在鄱阳湖和长江沿岸纵横二十余年,游水的本领出神入化,又对周围的地形了如指掌,要逃走的话,无人能阻挡的住。
初荷和小昭自窗口望出去,只见方学渐的面皮涨成透紫,两粒眼珠子像死鱼眼睛般暴突出来,显然是有出气没进气,一腔魂魄只怕已悠悠地飘去西方极乐世界,心中天塌似的一阵悲痛,口中喊着相公,眼泪噼里啪啦就下来了。
船头甲板上突然响起了两声凄厉的惨叫,两个黄衣人的尸身如纸鸢一般飞下来,“扑通”落水,溅起大片血色的水花,一沉而没,却是被人用快刀割断了脖子。
庞钢川心中慌乱,手中的绳索突然一轻,暗叫不好,身子凌空下坠,幸好左臂勒着方学渐的脖子,有力可借,不至当场下水成了落汤鸡。右臂一挺,手中的半截木棍用力刺入船体,身子挂在上面,两条小腿已然浸在水中。
五寸厚的榆木板居然被他用木棍刺穿,臂上的劲力只怕不下于六、七百斤。
耳边只听“扑通”一响,扭头看时,一根割断的绳子从上面扭曲着落下,身旁那个吊下来的黄衣人惊呼一声,头下脚上地掉入水中,碧绿的湖水上下翻涌,一股刺目的殷红在眼前蓦地滚过,黄衣人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浮上。
庞钢川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嘴里吆喝,两条大腿前后踢出,却是他的成名绝技“连环穿心腿”双掌用力,想翻上那个窗口逃命。他身子还没翻起,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气血翻腾,“格勒勒”断了三根肋骨,却是被方学渐胡乱打出的拳头击中。
庞钢川不料垂死之人还有偌大的力气,眼前金星乱飞,体内气血翻腾,勒住方学渐的手臂一下松了,张口喘气,下颌又被一记重拳击中,半根舌头差点被自己的牙齿咬下来,脑袋嗡嗡直响,眼泪、鼻涕狂涌而出。
他大吼一声,挥拳朝方学渐的脑门砸来,手臂挥出,下体要害突然一阵割心切肺的疼痛,全身痉挛,青筋根根暴起,大小便一下失禁,“唏里哗啦”地沿着大腿往下流。
他的面孔全然扭曲变形,油亮的汗水涂满表面,两只血红的眼睛瞪得球一般圆,慢慢低头下去,只见湖水中漂着一张狰狞恶毒的笑脸,半柄钢叉消失在自己的下腹内,鲜血汩汩,把沿途的江水染成淡赤之色。
洪三通的眼中闪烁着毒蛇一般的光亮,冷冷地看着对手的鲜血和冷汗滴在自己的脸上,好像在体味一种复仇后的愉悦和快意,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慢慢说道:“庞钢川,我说过要阉割了你,你现在相信了吧?”
庞钢川的目光突然涣散,长叫一声,双手再也无力攀缘什么,身子软软地沉入水中,凌乱的黑发如一丛水草在湖面上招摇一阵,被扑过来的浪涛迅速吞没,那根插入船体上的木棍却犹自颤动不已。
方学渐被他的手臂勒得死去活来,见庞钢川终于毙命,长吁口气,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好像比以前细长苗条了许多,哎哟一声,暗叫大事不好,自己不会就此变成英俊挺拔的长颈鹿吧?
洪三通手刃仇敌,心中的快意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在水中一拱手道:“这位小哥,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洪某多谢你的相助之恩,我现在急着去料理兄弟的后事,就此别过。”
方学渐还想从他口中多知道一些关于“十三连环坞”的事情,不料他说走就走,话音才落,那个脑袋便沉入浩淼的江水之中,哪里还找的到半个人影?只得学着杨慎杨大状元,对着“滚滚长江东逝水”作一长长的“浪花淘尽英雄”的轻叹。
初荷和小昭见他还活着,登时破涕为笑,欢呼着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上来。
方学渐装作受了不可医治的超严重内伤,躺在两个美人香喷喷、软绵绵的怀里,呼呼喘气,目光十分凌乱,十个手指更加凌乱,在两人凹凸起伏的身上爬来爬去,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去抓小昭的手,微弱地道:“小昭,相…相公不行了,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荷儿有那个白骨精一样的兔子哥可以改嫁,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中的相好?”
“你摇头,那是不喜欢白骨精一样的兔子哥,天哪,难道你喜欢兔子哥一样的白骨精?唉,口味够刁,这也由你了。你们改嫁的时候千万要记住到相公的坟前告诉一声,也好让我在地下心安。”
初荷和小昭泪如雨下,趴在他的身上号哭呜咽,把他胸前的衣襟搓弄得一塌糊涂。方学渐颤抖着伸出手掌,温柔地抚摩她们的头发,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两只眼睛缓缓闭上,脑袋一歪,身子一挺,双腿一蹬,就此与世长辞。
初荷和小昭悲痛攻心,同时大叫一声,骨碌、骨碌,晕倒在地。方学渐着忙了,傻眼了,头大如斗了,他实在想不到一个玩笑竟然害得她们晕厥过去,罪孽啊罪孽,看来不是什么玩笑都能开的,急忙掐人中,做人工呼吸,输内力,好不容易大小老婆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悠悠地醒过来,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审讯自然是一边倒的。
“你为什么装死骗我们?”
“我是真死了,不过,阎王爷硬说我阳寿未尽,在人间还欠着两笔天大的债务,必须还清了才能到地府报到,所以他就放我回来了。”
“什么债务?多少利息的高利贷?”
小昭的问话。
“阎王爷长什么模样?有没有长胡子?”
初荷的问话。
方学渐咳嗽了一声,扭头望着窗外,道:“我没看清阎王爷是不是长胡子,因为他的脸太黑了,黑的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巴,哪里又是胡子。阎王殿大的望不到边,里面一片昏暗,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鸟语花香,甚至没有天与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双火焰似的眼睛。”
“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我耳边突然想起,方学渐,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纠缠不清的是什么?我摇摇头。那个声音又道,世上最纠缠不清的是债,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债,你在阳间欠下两个痴情女子的感情债,那是要用你一辈子的时间去还的,你不是曾对老天爷起过誓,今生今世要好好地照顾她们,爱护她们,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泪如雨下,磕头如捣蒜,整个额头磕得血肉模糊,我大声嘶叫着,说我没忘记,我没忘记,我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在人间等我,我要一辈子照顾她们,爱护她们,怎么会忘记?阎王老爷,我求求你放我回去,让我先去还了这笔感情债,哪怕只有一天工夫,哪怕死后打入阿鼻地狱,受十八种酷刑煎熬也甘心情愿。阎王爷哈哈大笑,挥一挥衣袖,我就回来了。”
两个痴情女子被方学渐的鬼话感动得泪水盈眶,扑入他的怀中,“嘤嘤”地抽泣起来。小昭泪眼迷离,咬着他的耳朵喃喃道:“相公,女人是不是很笨,只要你对她好,就算只是口头上的,也会一辈子记着你,惦着你,就算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再多的泪水都冲刷不去。”
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用花纸折出的船,然而世间多少女子,都敢坐着它毅然出海?男子轻轻的一句诺言,便缓缓地起锚扬帆。航船被风吹向黑暗未知的广袤海洋,前途有数不清的风雨磨难,都无丝毫畏惧。
女人有时表现出来的勇敢与盲目,男人永远无法理解。
过了长江,山庄众人收拾行李,把马车赶上岸。沐老板一脸死了爹娘的哭丧样,双膝一软,在方学渐面前“扑通”跪下,哀求道:“大侠,英雄,你可千万要救小人一命啊。”
方学渐把大小老婆搀上马车,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他,像观赏一头长相奇特的史前动物,哈哈笑道:“沐老板,你这是什么话?你现在是十三连环坞的精英分子,以后整个鄱阳湖都归你管了,大家巴结你还来不及,谁那么大胆,敢要你的命?”
沐老板脸上的表情更加深刻,苦大仇深的样子像被压迫了八百年的农奴,他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解明道,鼓足勇气道:“你们在我的船上杀了庞舵主和他的手下,叫我以后怎么活?叫我一家八口怎么活?”
方学渐点头道:“庞舵主可不是我们杀的,那是鄱阳帮洪三通下的手,先阉再杀,死的很惨啊。至于他的三个手下,自然也是鄱阳帮的人干的,两个帮派火拼,死几个人最正常不过。沐老板,你是聪明人,这条水道不太平了,早点收手吧,这二百两银子算我放血,送你做安家费。”
九江的对岸是湖北省境,一个叫小池的渔村,说是渔村,因为地理条件较优越,也聚集起了三百多户人家。走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一股好像从数百年前弥漫过来的鱼腥味在众人的鼻端萦绕不去,若有若无,说不出的难闻。
已是午后,阳光懒洋洋地躺在“钓鱼台”酒楼老板娘还算标致的脸上,老板娘懒洋洋地躺在二楼的阳台上,微微眯眼,正在欣赏手指上的一枚钻石戒指。钻石的光泽流上白嫩的肌肤,相互辉映,灼灼动人。
马嘶声从楼下传来,她探头一望,只见三辆马车和四匹骏马在酒楼前停下,生意上门,她像被利箭射中了屁股的兔子般跳将起来,口中大叫:“宝强,生意来了,快出去迎客。”
“钓鱼台”酒楼的门面不大,但桌椅器具还算整洁,宝强是老板兼伙计,一脸憨厚,乐滋滋地应了一声,把众人请进门,分两张桌子坐下,奉上茶水,等众人点过酒菜,便去厨房吩咐下锅。
“小地方没有什么好菜,只这一道‘清蒸武昌鱼’还算正宗,外地人到湖北来,那是非尝一下不可的。”
老板娘笑吟吟地端了一只碎花青瓷海碗上来,葱花加上肉脂的香味混在一起,芬芳扑鼻,十分诱人。
解明道听见她的声音,伸出去的筷子突然凝在半空,慢慢扭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身子同时一颤。老板娘啊的一声,花容失色,双手一颤,青瓷海碗笔直地跌落下来,在坚硬的地砖上摔得粉身碎骨,飞溅出来的汤水把她的折花裙子污的一团糟糕。
山庄众人停下筷子,大家的目光在解明道和老板娘的脸上打转,多少猜出了两人的关系。小素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唤道:“解叔叔,解叔叔。”
解明道回过头来,摸了摸她的头皮,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声招呼道:“来来来,方兄弟,两位弟媳,闵总管,童总管,大家喝酒吃菜。”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可能喝的太急,酒水哽在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发红的眼角微微有些潮湿。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年的怪事真他妈的多,诸事不顺,连喝酒都要呛到。”
宝强听见动静跑出来,见到眼前的情景有些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赔笑道:“这碗‘清蒸武昌鱼’刚出锅,烫手的很,客官们请多包涵,我叫厨师马上再杀一条,滚水清蒸,很快就好。”
他把一脸尴尬的老板娘拉到一旁,低声安慰几句,让她上楼去换裙子。
这顿饭吃的有些古怪,大家尽量在掩饰些什么,却往往适得其反。除了解明道,众人或多或少对那架松木梯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扒饭吃菜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望一望,可惜饭局到了尾声,老板娘都没有再下来。
今天是解明道单独上路的日子,众人出门相送。方学渐从马夫手中接过“乌蹄玉兔”把缰绳交到他的手里,笑着说了句吉利的祝愿话。经过了这几天的休息,他的伤势已好了一半,“乌蹄玉兔”跑起来又快又稳,在没有杀手阻击的情况下,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小素跑去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哭泣。解明道抱起她瘦弱的身子,在小脸蛋上亲了又亲,走过去把她交到闵总管怀里。他翻身上马,深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微笑着抱了抱拳,道声珍重,打马而去。“乌蹄玉兔”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转眼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方学渐招呼大家出发,上车上马,此去黄梅县还有七十里地,在天黑之前还赶得及住宿吃饭。他从牛福手中接过马鞭,亲自赶车,顺带练习“神龙鞭法”一回头间,只见二楼阳台上依着一个女子,目光痴迷地凝望着解明道消失的道路尽头。
金色的阳光照上她肌肤细白的脸庞,上面挂着两粒钻石一样闪动的亮点,好久好久才跌落下来,在空中无声地旋转飞舞。
澄澈的珍珠上映出五颜六色的绚丽,好像人间的喧嚣和浮华。泪水悄无声息地砸在空旷的大街上,仿佛有回音在耳边袅袅回响。
第43章纠葛(下)
从黄梅县到桐城不过一天半的路程,在潜山县又过一夜,到了第二天下午,方学渐带领山庄众人,已坐在县城老字号“紫来茶馆”的雅座里,喝着芬芳馥郁的“黄山毛峰”品着宫廷风味的精致细点了。
“紫来茶馆”在桐城县内远近闻名,这里做出来的糕点不但式样漂亮,而且独具风味,其中尤以肉末烧饼、鲜花玫瑰饼、碗豆黄和芸豆卷等仿膳小吃最是香甜可口。
方学渐小时候每次进城办事,都要到茶馆楼下伸长鼻子闻几下香气,吞两口唾沫,解解瘾头,这些美味几乎全是他的梦中情人,一想起来口水就会流得半里长。
在某个特定的人生阶段,他最高的奋斗纲领就是能正儿八经地坐在“紫来茶馆”的雅座里,捧着这些糕点小吃饱餐一顿,所以一等投宿完毕,便巴巴地带了大家过来。好不容易每样都塞了一只下肚,他面向初荷道:“荷儿,这里的糕点味道还使得么?”
初荷从碟子里拿起那个咬过一口的肉末烧饼,又少少啃了一口,道:“好像和平常吃的没什么两样。”
方学渐转头看小昭,小昭拿起一个“芸豆卷”放到茶杯里,搅了搅道:“太硬了,我泡软了吃。”
方学渐“嗯”了一声,心想自己离开桐城才一年多,这里的街道没变,风物没变,人心却大变样了,连老字号茶馆做出来的几样糕点都没有以前用心,以次充好,昧着良心骗客人的钱财,世风日下,兼之破坏他梦中情人的美好形象,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学渐想找来茶馆掌柜痛骂几句,转头却见几个书生坐在对面临窗的桌前,指指点点,正在欣赏一幅水墨丹青。他心中好奇,起身走将过去,只见画面上一座清雅的村庄,树木掩映,沐浴着朝阳,村前有条小河,岸柳成行,河上一座木桥,桥上走着一个肩挑菜蔬的农户,桥下停泊一艘小船,船头立一只扬脖欲啼、神气十足的大公鸡。这幅画布局得当,情景交融,也算上品了。
书生们跃跃欲试,都要为这幅画题诗,可惜吟诗多时,谁也概括不了这幅画的全部含意,正沮丧时,方学渐踱过来凑热闹。
书生们见他脚步沉稳,面容端正,头戴青巾,身穿藕色长袍,颇有饱读诗书的架子,便拉着他硬要填上一首。
方学渐不料他们如此热情,一上来就要他填词做诗,脸上的表情是如此诚恳又可恶,分明想逼迫自己当场露丑嘛。他此刻身陷重围,左支右绌,正要想法开溜,一瞥眼看见大小老婆从对面投过来的崇拜眼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登时软了下来。
双方通过姓名,原来是顾宪成、史孟麟、何唐和童自澄四人,何唐的年岁最长,和顾宪成是去岁刚中的举人,史孟麟和童自澄还是秀才。方学渐一边和他们应酬,一边脑子飞转,思索着如何过此难关。
见面礼毕,他学曹子建当年七步成诗的模样,眉头深锁,双手反背,弯腰而行,步子缓缓跨出,每一步几乎都要一盏茶的功夫,七盏茶已毕,方学渐终于抬起头来,开口吟道:“河桥清风柳依依,院落薄阳烟丝丝。村农过桥格吱吱,公鸡撑船叫喔喔。”
众人傻眼,张大嘴巴不知该表示钦佩,还是该表示仰慕。方学渐吁出一口长气,抹了一把额头热汗,忽听屋角传来噼里啪啦的掌声,回头看见一个男子在那里鼓掌,身上一件褪色的粗布衣衫,光脚穿着一双芒鞋,除了头发油光发亮,梳理整齐外,模样倒有八成像一个村农。方学渐得意地抱了抱拳,冲他微微一笑,感谢捧场。
那人拍着手掌,缓缓转过头来,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容貌清秀,有三分目空一切的狂气,又有三分读书人的儒雅气,他瞟了方学渐一眼,嘴角翘起,让人产生一种他在微笑的错觉,冷冷道:“这位公子哥做的好诗,敢把‘公鸡喔喔叫’这样经典的句子写入诗词的,只怕自盘古开天、颉仓造字以来,你也算第一人了。”
方学渐的脸皮尽管刀枪不入,厚实得犹如铜墙铁壁,但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老婆、手下就在旁边,这个面子如何丢得起?他脸上微微一红,强辩道:“和‘公鸡喔喔叫’相似的句子,在《诗经》中就十分常见,何来本人首创的断语?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关关’两字,便是鸟叫的声音。”
那人叫一声好,站起身来,抱拳道:“想不到你做诗不怎么样,脑子倒挺灵光的,在下黄安(今湖北红安县)耿定理,游历至此,想不到能在桐城和几位高人雅士相遇,也算不虚此行了。”
后半句话却是对那四个书生说的。顾宪成等人急忙还礼。
方学渐不学无术,于诗歌一道一窍不通,对《四书五经》更是所知甚少,这首《关雎》还是拜托其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淫糜句子才记住的。
他也抱了抱拳,道:“耿兄大名如雷贯耳,不知能不能赏光做诗一首,应衬那幅图画,也好让小弟们开开眼界。”
四个书生平时埋头苦读,连家门都难得出一趟,来往的更是一些同省、同县的学友,对这少年成名的耿定理压根就没听说过,见有热闹可瞧,哪有不附和的道理?童自澄把图画拿到他面前,请其观赏。
耿定理端详一阵,又踌躇了一会,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画纸,在桌子上展平,取过一管兔毫,蘸上浓墨,便在空白处书写起来。
五人相视一眼,都怪这人太狂放了些,凑上去看,只见几排苍蝇大的行书一挥而就,字迹飘逸,宛如龙走蛇行。上面写着:“日出扶桑万户低,大船拢落小桥西;农家非是寻常客,嘱咐金鸡莫乱啼。”
这首诗不仅概括了画面的全部构图,且诗意含蓄,既有自喻之意,也有警人之处,一语双关,耐人寻味。
四个书生看他写罢,齐声叫好。方学渐脸皮再厚,再没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这首诗比自己“叫喔喔”的那首高明太多,当下倒了一杯茶给他,躬身道:“耿兄大才,小弟服焉。”
耿定理喝了茶水,笑道:“大才不敢提,能够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定理就已经很满足了,方兄弟才思敏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去岁中举没有?”
方学渐的面孔微微一红,他的秀才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考中举人,那还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捞不到的事情。他马虎地敷衍过去,耿定理见他尴尬的神情,知道不便追问,笑了笑,转头去和其他人交谈。六人互相礼让,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三个书生一台戏,六个书生便是两台戏,虽然方学渐多少有点滥竽充数之嫌。
耿定理年纪虽轻,但自小游历四方,两个兄长又是地方上的实权高官,见识比五人自然要高出一大截,说起时局弊政和科考趣闻来绘声绘色、头头是道,让方学渐佩服不已。
六人谈论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头偏西,这才相惜别去。方学渐特意要了耿定理在老家黄安的住宅地址,说有空一定上门请教。
耿定理生性疏狂,对朋友真诚热情,仁至义尽,最讨厌官场里的繁文缛节和勾心斗角,文才虽高,一直没有做官。听他说得真诚,表示大力欢迎,送他上了马车,拱手而别。
山庄众人天刚亮就动身,午饭没吃,被他骗来这家“紫来茶馆”吃什么糕点和茶水,清淡无比,无聊极端,上车的时候还磨磨蹭蹭,一肚子的不乐意,只是碍着他是庄主,不敢有所表示。
方学渐察言观色,知道他们对自己有意见,忙吩咐闵总管,晚餐去“龙眠酒楼”好好吃一顿。除了“黄焖豆腐”、“栗子扒白菜”、“蟠龙黄鱼”和“荷包里脊”等七、八样酒楼特色菜,还有仿制南宋御厨房的菜肴“四抓”、“四酱”和“四酥”“四抓”是抓炒腰花、抓炒里脊、抓炒鱼片、抓炒大虾;“四酱”则是炒黄瓜酱、炒胡萝卜酱、炒榛子酱、炒豌豆酱;“四酸”指的是酥鱼、酥肉、酥鸡、酥海带。用料考究,制作精致,还带有皇家雍容华贵的气质,享用起来的滋味自然大不相同。
山庄众人一个个吃得眉开眼笑、满嘴流油,刚才的郁闷和不愉快早就一扫而空。初荷用红润润的小舌头舔着油滋滋的手指,问方学渐道:“相公,这是你的老家,明天我们去哪里玩?”
“去昭明寺,看我师父。”
**********************************************************************耿定理,字子庸,号楚倥,1534—1577,英年早逝,与方学渐亦师亦友。
第44章高僧(上)
“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从地势上看,龙眠山仿佛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横卧着的一条巨龙,把大半个桐城环抱其中,沉淀数千年的文化和历史,是古老桐子国的脊梁和主心骨。
入秋后的正午阳光不再如夏日般刺眼,暖阳穿透天空中棉絮般的卷云,将笼罩在大地上的薄凉空气微微蒸暖,山风吹来,清凉宜人,觉不出丝毫闷热。
青翠茂密的松林间总有红得发紫的枫叶点缀,望出去满目葱茏,高高低低的青绿色松树在风中傲然挺立,一动不动。叶片间筛下的点点金光,伴随着缕缕清风浅浅摇曳,是一片秋色中闪亮的点缀。
昭明寺始建于东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建在龙眠山的山腰,全盛时期,有六楼、十二阁、三十二殿堂,僧徒达八百余众。从山顶上看,山下云林漠漠,整座寺宇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之中,显得古朴壮观,气象恢弘。
方学渐昂头阔步,带着大小老婆迈进寺门,眼前壁瓦丹柱依旧,画梁飞檐依旧,斗拱层叠依旧,却比一年前好像破旧了许多,角落处墙体剥落,十几尊佛像金身暗淡,院中杂草丛生,一派寥落荒芜的景致,不由暗暗摇头。
知客僧虽察觉他面貌熟悉,身架相似,怎想得到这个衣着阔绰,出手大方,还带着两个如花美眷的阔少,就是以前那个衣着褴褛,皮黄骨瘦,挨了他们拳头都不敢吭声的小叫花子方学渐。
方学渐目不斜视,一脸严肃地在佛像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取出两只五十两的元宝交到知客和尚的手中,问道:“晦觉禅师可在寺中?”
知客和尚大惊失色,两只手掌各握了一只大元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嘉靖皇帝登基之后,举国上下崇尚道教,鄙弃释道,和尚庙、尼姑庵烟火寂寥,门可罗雀,昭明寺千年古刹,在本地还有一些影响,有好心施舍的也从没有超过二十两的。
他不料这个小施主乐善好施,天下少有,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纹银,当真喜从天降,定了定神,急忙连声称谢,大赞他仁厚虔诚,定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家庭和睦,子孙满堂,福泽无穷。
他恭维了半天,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方学渐的问话,咽了口唾沫,道:“方丈大师在后院厢房坐禅,要不要小僧进去禀告一声。”
方学渐满脸微笑,看着他飞快开合的嘴巴,心想鸨母骗嫖客的钱财那是要用妓女白花花的身子作为诱饵,做和尚的空口白话就能让客人把口袋里的银子大把大把地拿出来,而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天底下言辞伶俐、油嘴滑舌的莫过于这些和尚了。
他知道了师父的下落,不欲和这多嘴和尚纠缠,又塞了二两银子给他,道:“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请厨房的师父们给准备几碗素菜,我想和晦觉禅师一起进餐。”
知客僧连声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方学渐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熟门熟路,经过药师殿、天王殿,巍巍殿宇,森森古木,过了刻石碑林,沿着一条游廊来到后院方丈室。
方学渐打手势让大小老婆轻声,蹑足走到房门前,正要开口求见,忽听得隔门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渐儿吗?”
正是抚养他长大的晦觉禅师。
方学渐心头一热,喉头微微哽咽,恭恭敬敬的道:“师父,不孝弟子方学渐来看你了。”
呀的一声,推开板门,抢步而进,随即跪下叩头。
初荷和小昭跟着进去,见屋中空落落的,一床一几二椅,陈设十分简单,蒲团上坐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须发皆白,想来便是昭明寺的主持晦觉禅师了,急忙跟着方学渐跪倒在地。
晦觉禅师脸露微笑,喜滋滋地看着他,道:“起来吧,这两位姑娘是你的同伴?”
方学渐微感窘迫,扭过头看了大小老婆一眼,道:“师父,这两位…姑娘是弟子的妻、妾。”
初荷和小昭的脸蛋羞红,站起身来,和他一人一个蒲团,在地上坐了。
晦觉禅师微微地一怔,随即呵呵笑了起来,道:“姜昌荣老师两个月前有封信来,说你突然失踪,是不是吃不下苦,跑回这里来了?我等了十天,不见你回来,便回信让他好好寻找一番,不想你偷偷娶老婆去了,难怪翻遍整个安庆城都找不到。”
方学渐不想当着老婆的面提起自己的丑事,便尽量敷衍着过去。时至正午,不多时厨房开饭,晦觉禅师请他们去隔壁用膳,掌厨的和尚奉上素菜白饭。
厨房得了方学渐的事前招呼,除平时食用的青菜萝卜豆腐,另外还加了“佛手鱼卷”、“奶汤素烩”和“红烧卷鸡”三道素菜,汤汁红润油亮,口味鲜香滑嫩,比起平时吃惯的大鱼大肉,别有一番味道。
吃的正欢,方学渐突然想到一事,抬头问道:“师父,才一年多没见,寺里面的这些屋宇墙舍怎么感觉一下子破败了许多,以前富丽堂皇的,好像是皇宫一样。”
晦觉禅师看了他一眼,用餐布抹掉嘴角的汤水,道:“你见过皇宫?”
见方学渐摇头,晦觉禅师笑了,道:“昭明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渐儿,是你的眼光变了。”
“我的眼光变了?”
方学渐仿佛有所感悟,又似乎仍是一头雾水,“我一直没有变啊。”
晦觉禅师笑的更加慈祥,和蔼地看着他,道:“渐儿啊,你变多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身上穿的这件长袍是用上好的湖州丝绸做的,式样也是时下最流行的,花了不少银子吧?”
方学渐恍然大悟,原来什么都没有变,昭明寺还是以前的昭明寺,“紫来茶馆”还是以前的“紫来茶馆”仿膳糕点还是以前的仿膳糕点,唯一改变的是自己。锦衣玉食,高楼大厦,娇妻美妾,富足豪华的生活起居让自己彻底变了。
用完午膳,方学渐想陪师父单独聊一会天,便找个由头支开了大小老婆。两人回到禅房,方学渐关上房门,便“扑通”跪了下来,泣声道:“师父,弟子大难临头,你一定要帮我拿个主意。”
晦觉禅师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扶,口中说道:“渐儿,你先把这一年多的经历跟我讲一遍,为师能帮你的一定……”
双臂用力,却像扶在一座山上,方学渐的身子一动不动,心想:好小子,一身内功只怕已有五十年的功力,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
他运起勤习苦练的“罗汉伏魔神功”这才把跪在地上的方学渐架了起来,笑道:“渐儿,你这身内功可强的很啊。”
方学渐会心地笑笑,扶着他在蒲团上坐下,自己坐在对面,苦着面孔道:“师父,事情就要从这身内功说起,有一天我在迎工山中采药,有一条小金蛇不小心爬进了我的嘴巴……”
他把这两个多月以来的遭遇挑重要的讲了一遍,该回避的回避,该修改的修改,该加工的加工,最后集中起来的焦点自然是可爱万分的龙红灵老婆和万分可爱的秦凌霜岳母,被凶暴残忍的天山缥缈峰的十八个黑衣使者绑架,威胁要他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赎身,否则就要撕票。
这十八个黑衣使者个个武功高强,惊世骇俗,其中一个一拳就把一头大牯牛给打成肉酱,另外一个好像鸟一样,能够在空中自由地飞来飞去,还有一个更过分,他走过的地方,不管院落还是厅堂,地上半尺厚的花岗岩都会寸寸碎裂。
晦觉禅师越听,脸色越是凝重,最后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灰色的瓦片,雪白的眉毛微微抖动,口中喃喃道:“缥缈峰,灵鹫宫,缥缈峰,灵鹫宫……”
突然低头道:“渐儿,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去名剑山庄吗?”
方学渐摇头。
“你这次上山,肯定去你爹娘的坟前扫过墓了?”
方学渐点头,他这次回来桐城,一半的目的就是带两个媳妇到坟前祭拜爹娘。
晦觉禅师口念“阿弥陀佛”叹了口气,道:“渐儿,你的祖父方讳印为官廉洁恬静,在任上兢兢业业,造福一方,死后两袖清风,连像样的屋子都没有留下一间,也算古来少见的贤臣,我收留你,便是看在他的面上。”
“你现在是方家唯一的后嗣,担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我把你送到名剑山庄学艺,是想让你跟着姜老师学到些本事,可以谋一份衙役、护院什么的职业,娶妻生子,平平淡淡过一生,可是……唉,天意啊天意。”
方学渐伏地长跪,哭泣道:“弟子愚昧,一直不懂师父的苦心,心存怨恨,在外面惹是生非,让师父担心忧虑,罪过不小。”
晦觉禅师走过来,扶他站起,怜惜地抚着他的头,说道:“傻孩子,师父这把年纪,还有几天好活?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此去天山,路途多险,再加灵鹫宫武功神奇,一定要小心应付,能忍则忍,少惹是非至关重要,你的内功已有相当火候,只是不知道如何正确运用,现在师父送给你一样物事,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