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前,有个叫吴雪锋的温暖大叔,不幸因病去世。
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关系,他并不是什么名人。活了四十岁,干成过两件事,其一,开书店;其二,养猫咪。
即便有诸如“澎湃新闻”等大V的报道,关注他的人依旧寥寥。可以想象,过不了多久,很快就被人遗忘。
也许,除了吴雪锋悉心照顾的一百只流浪猫咪,很少有人在乎过他。
吴雪锋的人生很好总结,作家安妮宝贝曾经说过一段话:
“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
安妮所谓之“有些事情”,就像是吴雪锋的人生。
相对而言,吴雪锋还有个很“出名”的网名,叫“流氓书生”。
书生,常给人沉静的感觉,古人又说,“书生亦有功名愿,与世无缘每背驰”,总而言之,还带着一丝落魄的味道;流氓,则往往能引发争斗与纷扰。将两个词汇合二为一,却透露出一腔孤勇、几分戏谑。
上学读书曾经书生的愿望,于其家庭而言,却是不能承受之重。毕竟,他的家里,实在是太穷了。
高中毕业后,他不得不考虑该如何生计。书生颇有经济头脑,他从学校门口的书摊上,嗅到了金钱的味道。
今天我们闭着眼也能猜到,90年代的小县城,当时书贩所卖的,一定都是盗版书,但学校的学生们并不知道。
实事求是地说,除了唯利是图的书商,即使是当时的国人,大部分都没有盗版的概念。并不是说版权意识有多强,那时的人们认为,凡是页码多的印刷品,大抵都能称作“书”。譬如,海南社“出版”的日漫。
学生们也单纯地相信,打印在书本背面的价格,就是其实际价值。外县的书贩子,拉来一辆装满书的破旧板车,将原本定价动辄三四十元的书,低价甩卖给学生,学生们就觉得捡了大便宜。
书生就是买书大军中的一员。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就那么多,买了书就无钱买饭。他选择不吃午饭,省钱也要读“闲书”。
高中毕业后,书生已经无学可上,他却想继续留在学校。书生和外婆要了两千元钱,从相熟的书摊主那里,盘下人家的全部书籍、一辆三轮车以及放书的木板盒子,从此开始了他的全新营生。
为了做生意,书生还印了一张名片,在头衔那一栏里,他略微想了想,照旧填上了“学生”,那既是他最怀念的身份,另一方面,书生在勉励自己,将来要以学为生,保持学习的状态,作为一生的习惯。
除了拉板车卖书,在农忙的时候,书生不得不充当起家里的壮劳力。种地实在太累了,每每到忙碌的时刻,他总是在心里抱怨,将来学什么也不能学种地,干什么也不能种田种菜。
书生想走出大山,到花花世界去闯荡一番。温州某不起眼皮鞋厂,慈溪打火机厂,以及丽水的矿山,都曾留下过他的脚印。
一个年轻人,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总体是茫然,少许之人相对清晰。书生则是懵懂的,矿山上白茫茫的石粉,彻底遮蔽了双眼,他连十字路口都看不见。
年少的书生,在苦累中成长,而辛苦的细节,或许是可以遗忘的。他更加在意的,还是那装满书籍的破旧板车。最后,他依旧以贩书为生。
一半的时间躲避城管。
渐渐地,他再次萌生了远走他乡的念头。要去索性就去首都,那里的晴天更多,更关键的是,也更有“文化”。
到了北京城,书生摆摊的“疆域”,果然越来越宽广。从史铁生笔下的地坛,到北大、北师大等,都是很有文化的地方。晴天倒是多了,书生在京的日子,依旧不好过,和他打交道的城管更多,卖书如同做贼。
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书生有了立锥之地。他在北大的一个家属院里,开起来一间实体书店。
店铺的房租很便宜,书生没太有租金方面的压力,他随性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意。书店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书生原本想仿效当时流行的英剧《布莱克书店》(Black Books),为自己的门面起名叫“不来客书店”。
最后,他颇有些意兴阑珊。索性,在门框上挂起一个牌子,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书店”二字。
书生在北京“开店”的消息,不经意间传到了老家。某次回家探亲,一个亲戚好奇地问他,你回家了还怎么管摊子?在北京摆摊,不是都要缴摊位费嘛,平白无故地回家,交的钱怎么办?
书生淡漠地回答,我关门就好了。亲戚们不是很理解,在他们眼中,书生就是个摆摊的料。没有想到,进了一趟京城,再回家的时候,竟然变得风光起来。
好的坏的不过都是别人想象的。其实,书生生活并不如意。伴随网购的盛行,他的书店果然就“不来客”了。
然而,压垮书店的最后一根稻草,实则是书生自己放上去的。某一段时间,院子里老师们集体大搬家,他们也会处理很多杂物。书生像捡宝贝一般,疯狂地上门收旧书和杂物。不知不觉间,他的整个书店就被塞满了。这下,连想进书店的客人,也没法进门了。
书店虽然倒了,但卖书这件事情,他从未停止。那也从来不是什么梦想,而是书生实打实的生计。
或者说,是他生命中,一件“可以纪念”的事情。
四十岁的短暂人生里,书生其实共有两大“事业”,一个就是书店,另一个则是猫咪。
2011年的某天,无意之间,他碰到一只流浪猫,有爱心泛滥的成分,更多的则是同病相怜,书生决定将之收养。
据书生自己回忆,他小的时候,差点被人贩子拐走,如果班车晚走一步就全完了。
如今,他愿意当挽救猫咪的那辆“班车”。
有了第一只,紧接着就有了第二只、第十只……可怜的流浪动物们,循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前赴后继去到他的家里。书生既送不出去,又舍不得丢弃,他的家渐渐变成流浪动物的“乐园”。
某种程度上,当猫奴是件幸福的事情,当一百只猫咪的奴呢?——截止至2021年,光是猫咪,他就收养了上百只。
知乎上有个引发热议的话题:“养一只猫咪的基本花销是多少。”每个“资深猫奴”都有自己的答案,据我查到的结果,每月最少也要二三百元。所以,书生的花费能有多少呢?
旅游卫视曾经采访过他,在镜头之下我们发现,为了救助一只叫“多多”的猫咪,他花掉了不下万元。而书生自己所用的手机,屏幕早就碎了。
在向记者介绍“多多”时,书生无意间说出一句话:“这个家伙是因为怀孕的母狗才救上来的,两个‘人’是合在一块的。”
再后来,书生也加入了直播的大军。他卖货的目的,首先是为了“顺利养活全家一百多口人”。
简言之,在书生眼中,所有收养的流浪动物,就像是他的家人。而照顾好家人,是他的职责所在。
金钱和时间上的牺牲,是相对容易量化的。作为一个卖书之人,他同样爱读书:
“我不拿书的时候,就没有安全感。书籍就像护身符一样。”
为了家人的安全感,他渐渐忽略了自己的安全。照顾流浪动物以来,他每年的阅读量直线下降。
与一百多个家人打交道,既幸福又辛苦,书生将每天的生活形容为“打游戏”,每天务必要打通关,因为明天又要重新来过。
饶是如此,他的脸上总是写着“心甘情愿”四个字。
书生变得越来越累。
众所周知,如今的社会,人心浮躁,诱惑太多,真正读书之人很少,书店早就成了夕阳产业。疫情之下,今天这个环境,卖书绝不是一个好生意。
但书生只是个“没有多余想法”的卖书的啊,偶然静下心的时候,他当然也会踟蹰,一如曾经那个在石矿工作的少年,被白蒙蒙的灰尘蒙蔽住了双眼。
卖书以及养猫,这样的状态究竟能持续多久,他也不能预料。书生在平台上直播卖货,为猫狗的生活续了命;然而,他的身体却早已吃不消。
书生的生活很不规律,顾不上吃午饭的时候,他常常靠一罐啤酒充饥。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右手拖着猫粮和书籍,左手拿起啤酒,咕咚咕咚咽下去——连坐下来喝啤酒的功夫也没有。
他把这股子狠劲,同样用到了直播上。
为了多赚些生活费,书生常常直播到深夜。戴一副大黑框眼镜,规规矩矩地坐着,怀抱里蜷缩着猫咪,慢条斯理地讲话,就是他的直播状态。坦率地说,与大部分网络直播,喧哗地喊叫着“家人们如何如何”的风格相比,书生多少有点格格不入。
人生中最后一次直播,书生变得尤其沉寂,猫咪在身边窜来窜去,疲惫不堪的他,再也没有精神与网友互动。
第二天,书生即被确诊为肝癌。他从来都是那样,对猫咪尽职尽责,对自己得过且过;书生能左右猫狗的命运,对自己的生命,却总是无能为力。
除了唏嘘感叹,每个关注他的人,都想真诚地问书生一句,你为何要选择过这样的生活?
这也是笔者的疑问。我很细致地翻阅过他的各个社交媒体,最终的答案仍旧是无解。而且,很有可能,即便是书生本人,同样也不知道答案。
书生的生命,终结于2月15日——那一天是元宵节,前一天则是情人节。书生选择这一天与他的家人,与这个世界告别。
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然而,在人人都争名逐利的时代,像书生这样的人,可能真的不多了。
有个网友如是说:长长短短,书生,你的人生太过耀眼。你干了两件别人做梦才敢做的事情。你活得太蠢,我活得太精;你活得太本色,我活得太狡猾。
书生,我们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