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封城,湖北人坎坷回家路:有人掩饰武汉腔,鄂A、湖北成标签
原创 市界 2020-02-02 13:12:49
?文 ? 王毅
编辑 ? 成静卫
离别时,10岁的代春突然抱住丽江客栈老板黄春涛,说:“叔叔,谢谢你。”
孩子哭了,黄春涛也泪流满面:“孩子一字一句特别认真。我的心里特别不好受”。
代春一家四口是自驾前往云南的武汉游客。疫情爆发后,他们曾在半夜被酒店驱逐,代春气得满脸通红,问妈妈代莉萍:“我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们。”
代莉萍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和孩子抱头痛哭。
当有黄春涛这样的好心人提供帮助时,代莉萍终于可以回答孩子:“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1月29日,代莉萍一家历经坎坷,回到了武汉。然而,还有千千万万像代莉萍这样,因疫情滞留在外的武汉人、湖北人,他们流浪在外,自嘲为“难民”,正经历着坎坷的回家路。春节假期结束,这种归乡的欲望愈发强烈。
01
“鄂A”、“武汉人”
1月29日,在高速路上看到“武汉”的路牌,代莉萍一家抱头痛哭。为了回家,他们走得太辛苦。
这本是一次普通的旅行。1月19日,代莉萍夫妇带着10岁的儿子和7岁的女儿,自驾房车从武汉到云南旅游。女儿2岁时,他们就自购房车,开始带孩子们游历全国。
1月21日,武汉疫情公布;23日,武汉封城。注定了这次旅行将与以往不同。
那几日,他们在大理。房车带来过很多便利:有水有电,可以睡觉、自带补给。但疫情公布后,这辆鄂A牌照的车,格外扎眼,成了“过街老鼠”。
24日,他们打算找一家客栈洗澡休息。“武汉人、武汉车”,这样的标签,让他们被多家客栈拒之门外。
一位同学把代莉萍拉进“滞留昆大丽的湖北人”等几个群,这里共有300多户滞留在云南的湖北家庭,他们互称“难兄难弟”,互通有无、互帮互助。
胡炯,网名“老胡”,是群的创始人之一。
他是一位在丽江开客栈的武汉人。24日,他本来想建个群,帮助在丽江居无定所的湖北游客。没想到建群第一天,就有200多人加入。
老胡在丽江市束河古镇的客栈只有10几间房,群里这么多人,这么多诉求,让他有点懵。
有群友建议代莉萍去连锁酒店。代莉萍就近找到一家“7天连锁酒店”。服务员详细询问了他们的行程和身体状况,测量体温后安排了房间。
代莉萍一家松了口气,以为被驱赶的日子结束了。可到了夜里12点半,他们还未来得及把被窝捂热,前台的电话不期而至。
“不少客人投诉你们开着鄂A的车,是湖北人。”服务员一个劲地说“对不起”,但态度坚决地要求他们必须马上离开。
代莉萍当然知道,“鄂A”会带来麻烦。入住时,她还特意用饼干包装遮住车牌,但还是被人扯掉了。
代莉萍一家没有与人争执,也不想给酒店添麻烦,收拾行李退了房。
那一夜气温低于零度,刺骨的寒风吹在他们身上。
走出酒店时,两个孩子娃娃大哭,10岁的代春气得满脸通红:“我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们。”
代莉萍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抱着孩子哭。
02
像看猴一样
“别人像看猴一样看湖北车、湖北人。”有滞留外省的湖北人自嘲道,开着“鄂A”的车去餐厅吃饭,服务员直接把他们朝外推。最后,只能去超市买点零食充饥。
有人专程去医院做了核酸测试,证明身体健康,但拿着检验报告,仍旧被酒店赶了出来。
魏巍也曾被酒店驱赶。只是他住的五星级酒店,工作人员的表达比较委婉。
他是一名武汉赴云南的游客,一家四口的旅行计划,全被疫情打乱。
21日开始,除了吃饭,魏巍便不再出门。23日,他又主动提出,希望服务员将餐放在门口,他们一家人连门都不出了。
他说,一是避免给他人造成恐慌;二是自保,怕被酒店驱逐。
28日,他们决定提前回家,坐上了昆明开往北京的火车,途径武汉。武汉封城,已经买不到回武汉的车票,他只能寄希望火车会在武汉停靠。
为了避开人群,他们特意购买了一等座。上了车魏巍才发现,一等座车厢人不少,很多人和他们有相同的想法。
魏巍主动告诉乘务员,一家人来自武汉。乘务员详细询问了情况,并测了体温。
听说魏巍出来旅游已经有10多天。乘务员提高了音量,特意强调了“10多天”。
乘务员是好意,本想告诉周边乘客,已经过了病毒潜伏期。但没想到,旁边响起了齐刷刷地喷酒精、消毒液的声音。后排的一位乘客更是站起来跑了,8个多小时的旅程都没再回来。
流离在外的武汉人,还需要刻意掩饰武汉腔。在银川旅行的彭欣一行8人,有两名老年人不会说普通话。景区的人虽然不多,但老人刚说出一句武汉话,旁边立刻有人大喊:“快跑啊,这几个是武汉人。”
在东北雪乡旅游的陶峰一行6人,来自离武汉400公里的湖北省襄阳市的一个县城,也因湖北人的身份让其他团友避之不及。
陶峰参加的旅行团由全国各地的27名散客在哈尔滨组合而成,他们6人是团里仅有的湖北人。旅游大巴上,导游无意中说出了陶峰等人来自湖北。同行的游客炸开了锅,“为什么不早说”,纷纷指责导游。更有人直接下车,不愿再回来。
03
“武汉没有罪”
深夜被赶出酒店后,代莉萍接受了群友的建议:去丽江。听说那里善待湖北人。
夫妇两人连夜从大理赶往丽江。高速封路,他们在山高、路陡、弯急的国道行驶了5个多小时。
黑夜让他们更加恐惧,但也映衬出星空的明亮。一闪一闪的星星,是他们那晚的陪伴和希望。
同样给予希望的,还有群里的湖北老乡,他们一直和代莉萍夫妇保持联系,询问沿途情况。
早上5点多,代莉萍到达了群友介绍的丽江“安放青春民宿”。
这是一栋古色古香的三层建筑,离丽江古城不到1公里。代莉萍一家不愿也不敢打扰民宿的主人,便在门口睡着了。
早上9点多,民宿老板黄春涛敲响了他们的车窗。
“你们是武汉的吗?”黄春涛问。
“是的。”代莉萍的声音很低,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驱赶。
“你们需要帮助吗?”黄春涛的回复让代莉萍有些惊喜。
代莉萍没敢提住店的请求,只是希望要点热水。
这在当时都是奢望。
黄春涛邀请他们进客栈,代莉萍夫妇却始终站在客栈门外。
在大理,有多次被拒绝的经历,人们像躲瘟疫一样躲避武汉人。代莉萍一家不敢随便迈入别人的大门。
黄春涛心里不是滋味:“乞丐也就如此了”。
黄春涛坚持请他们进了门。代莉萍小心翼翼地说出住店的想法,黄春涛丝毫没有犹豫,只是希望他们能先去医院做一个检查。
打开房车门的一瞬间,黄春涛发现,车上还有两个裹着被子的孩子。
这一刻,黄春涛心里特别难受。“这场疫情,孩子没有罪,武汉也没有罪。”
黄春涛怕孩子去医院检查被交叉感染,没有再要求他们去医院。
随着时间的推移,疫情的蔓延,在异地的湖北人,心中的无助、失落、恐惧愈加强烈。他们想回家、想亲人,哪怕身在疫区,那也是自己的家乡。
在异国的湖北人,归乡的愿望更加强烈。
24日,曼谷飞武汉的航班被取消。在泰国旅游的武汉人柠桔和母亲,在机场度过除夕之夜。25日早上,他们选择飞往深圳。
柠桔担心被强制隔离,担心被要求走单独的通道,担心被同机乘客指责。幸运的是,这些网上看到的场景,没有在他们身上出现。在确认体温正常后,他们正常出关。
但住酒店就没有那么顺利,他们找了一家公寓酒店住下,随后被要求退房、取消订单。
柠桔耍了赖:“出去以后我没有地方住了,除非你给我们找一个酒店。”
后面几天,听到外面有响动,他们就特别害怕,怕有人来驱赶。
“我们陷入了疯狂的后悔中,我为什么要出来。”离汉已超过14天的柠桔和母亲,身体未见异常,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回家。
她本准备像魏巍一样,买路过武汉的火车票,寄希望于列车会在武汉停靠。但她转念一想:“万一在武汉不停,还不知道会被丢到哪里,如果去了地域歧视很重的地方,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
04
同胞、同袍
代莉萍的运气要好很多。
黄春涛给他们泡了面。代莉萍的儿子无意间说:“我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黄春涛再也忍不住泪水,他在朋友圈写到:“疫情不可怕,可怕的是冷漠的心。不管是湖北人、云南人,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是同胞,也是同袍,国土之上,不能让我们的同胞如此的无助。”
黄春涛希望,他的行为至少能给孩子们做个榜样。
这时,又有两位湖北籍的游客打来电话,问黄春涛是否可以接待。之前,这两位游客一直住在机场。
黄春涛把店里的非湖北籍客人转移到另一家客栈,然后把爱人也支走了。他决定独自留下来,陪伴这些非常时期的湖北来客。
对于疫情,他也是恐惧的。“我不知道会不会感染,但看到湖北客人像过街老鼠一样被赶来赶去,心里挺难受的。”
代莉萍提出,把自己的车开远点,以免给黄春涛带来麻烦。黄春涛连摆手:“不要紧,不要紧。”
晚上,怕湖北客人出门吃不到饭,也怕可能会出现的风险。黄春涛为客人们做了一桌子饭菜。
检疫人员来到客栈,给几位湖北游客查了体温,一切正常后,告诉湖北的客人,“你们今晚安心住”。
临睡前,代莉萍又接到几个电话,是群友们在帮她联系客栈。得知代莉萍一家已经住下,才放下了心。
在银川,彭欣一家也有这样的好运气。他们原定23日返汉,但航班取消,只能继续住在银川市兴庆区一套五室一厅的酒店公寓内。
房主告诉他们:“放心吧,你们就留下来感受银川人民的热情。”
05
“肉疼”
26日一早,丽江当地公安、卫生等部门工作人员,上门为代莉萍等湖北人测了体温,并劝说他们去定点安置酒店。
24日,建群第一天,胡炯无法应对太多的需求,只能求助当地政府。当地政府将一家五星级酒店改为安置点,第二天增加到三个,后来越来越多。
有了安置酒店,湖北游客至少不会流离失所。
看到黄春涛收留了这么多湖北人,上门的政府工作人员问:“你也是湖北人吧?”
黄春涛笑着说:“我不是湖北人,但我们都是中国人。”
黄春涛坚持不收任何费用。临走时,代莉萍悄悄把钱塞在了前台。
代莉萍告诉儿女,“社会是很温暖的,你看这个叔叔就能发现,还是好人多”。
临走时,代莉萍10岁的儿子突然跑过去,抱住黄春涛说:“叔叔谢谢你。”
孩子哭了,黄春涛也泪流满面。“孩子一字一句特别认真。我的心里特别不好受。”黄春涛至今难以忘怀。
代莉萍一家没有去安置酒店,决定回汉。上门的检疫人员和警察,给代莉萍准备了路上的餐食。
另两位湖北游客选了一家便宜的安置酒店。长期流离在外,精神和经济的压力都不小。
春节期间,是丽江旅游的旺季,价格一般是平时的三倍。为了便于人员集中,安置点又多是四星五星的酒店。
为了给湖北游客减负。当地政府、在滇湖北游客代表与酒店进行磋商。五星级酒店大港旺宝从780元降到了400元,四星酒店丽江宾馆从700元降到了260元,更有便宜的酒店降到了100余元。不少酒店给湖北客人免费提供三餐。
但这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据胡炯介绍,丽江当地政府的工作人员还在积极与酒店协商,希望把所有的酒店都降到200元以下。
柠桔很庆幸转机回了国,她在深圳的住宿费,每天只有100多元。而一位滞留在新加坡的好友,每晚要花费2000多元住宿费。柠桔替好友“肉疼”。
一位从国外回来,滞留重庆的武汉人,希望寻求当地政府和媒体的帮助:“定点宾馆死贵,一住就是14天,别的宾馆又不接收”。
在银川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协调下,彭欣的房费也从700元每晚降到200元,当地政府每天还为他们提供100元资助,由房东帮忙买菜送菜。
06
归乡
从丽江到武汉,代莉萍花了5天时间。
到达昆明市区后,他们准备在北京路吃点东西。有了前面的经验,他们把车停的离餐馆很远。菜刚端上桌,就接到警察电话。称有人报警,发现武汉牌照的车,让他们过去体检。
“我还是很理解报警的人,毕竟是特殊时期。”代莉萍一家顾不上吃饭,赶了过去。
警察很客气地说:“很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10岁的代春主动撩起头发,接受体温检测。警察笑着说:“你动作还很熟练。”
警察和他们聊了武汉的疫情,问了他们在云南的情况。
“现在武汉疫情严重,你们要不别回去了。你们这是房车,找个固定的地方呆着能生活,也可以去定点酒店。就算有人报警,你们就测一下体温就好了。”出警的警察说。
“儿子,你看警察伯伯很为我们着想,好人很多。”代莉萍再次理直气壮地回答了儿子之前的疑问。
他们没有再返回餐厅吃饭,直接离开了昆明市区。
他们在一个服务区停靠时,前面停有三四辆车,人们可以正常地去洗手间或接热水。
代莉萍一家刚下车,冲出来一个工作人员,轰他们赶紧走。从此,他们进服务区,只能把车远远地停在角落,再步行一段路程。
有人很好奇过来看房车,走近一看是“鄂A”,赶紧走开。
5天的路程,他们没敢住酒店,身上脏了只是用湿巾擦拭。
在外的湖北人思念着家乡,惦记着亲朋。不管湖北有没有疫情,他们也希望能够回家,陪在亲人身边,互相有个依靠。有的人已经过了病毒潜伏期,归乡的欲望更加明显。
远在东北雪乡的陶峰,提前一天结束行程回湖北。哈尔滨飞襄阳的航班已经取消,他们决定转机西安,再自驾回湖北老家。
他们提前在某租车公司订了车,398元一天,他们家乡的县城没有还车点,还不知道哪天能把车还回去。下飞机后,他们直接从机场取车,归乡的600公里未停下。
他们担心停车后会有突发情况:被歧视、被隔离。他们只想尽快回到家乡。
在他们到达家乡的第二天,县城便禁止车辆进出。他们庆幸自己的决定。
从昆明到武汉的8个半小时高铁,对魏巍一家来说亦是煎熬。他们不敢走动,魏巍戴着口罩,连水都没有喝。
幸运的是,高铁在武汉站停车开门了。魏巍一家下车后,同车10多人也下了车。站台上,人们拥抱在一起放声痛哭,不管这里是不是疫区,这里都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可以尽情地讲武汉话,这里都是武汉人。
1月29日,代莉萍一家也终于到达武汉境内。看到高速公路指示牌上的“武汉”两字,她从没有如此的亲切。“孩子应该体会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对于大灾大难给他们带来的影响,对这次疫情,代莉萍有的不仅是恐惧。
陶峰很难忘,当同行的游客对他们避之不及时,3名浙江游客并未“嫌弃”他们,每天继续和6名湖北人同桌吃饭。
回家后,陶峰发现家里有一些N95口罩,他找到在医院工作的朋友,送去了30个。这是他回报社会的一种方式。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代春、柠桔、彭欣为化名)